□安世乔
“拉大锯,扯大锯,姥姥门前唱大戏”。这句童谣是记忆的线头,一嘟囔,就把儿时光景拽到眼前。场院上,锣鼓点儿敲得尘土直跳;满场子,人影乱晃,唱腔把暮色顶得老高;喧嚷声,就像刚揭锅的沸水,热气腾腾,漫过老槐树梢,泼在平房顶上。
过完春节回来,每每往老家打电话向亲人问好,父母经常说:“今儿又看戏去啦!”东村丝弦咿咿呀呀,西庄老调苍苍凉凉,北头梆子行头鲜亮,阵容齐整,整本《穆桂英挂帅》唱得人心里发烫。听着父母话里那股热乎劲儿,脚底板儿都跟着痒。
初春,和爱人赶回晋州。父亲提到,石家庄市评剧院青年评剧团文化进基层,惠民演出连演五天。“下午唱《花为媒》,‘名角儿’刘秀荣要来!”择日不如撞日,走,陪着父母看大戏去。
吃过午饭,父母各自拎起轻巧的马扎——这是今年为看戏新添的装备,折起来薄如文件夹,摊开了,就是稳稳当当一方小天地。
演出的村子离我家十公里,爱人开车,一起上路。路上,父亲打开话匣子。他是老教师,懂音韵,赏戏也品人。他说,如今政府把戏送到乡间地头,从正月到现在,省市剧团都下乡演了好几场了;民间班子也成了气候,很受乡亲们欢迎。村委会出面请戏,发了家的农民企业家们热心张罗——以往放烟花的钱,如今,都变成了锣鼓响。
“二老消息倒灵通,咋知道哪个村有演出啊?”爱人笑问。父亲掏出手机晃了晃:“各村各社区都有微信群。哪家超市打折、怎么防诈骗、哪村唱啥戏,不出家门啥都晓得。”母亲接茬儿:“村里也通公交车,刷老年卡就行,满车拎马扎的,都是戏友。”
柏油路平平展展,转眼到了地儿。村里早停满了三里五乡来的车辆。随着人流,看到剧团大巴,靠在路边。村委会院里,网篷子从东边的戏台直扯到西墙根儿。乡亲们自带板凳挤得密实,留条过道容人通过。
村干部上台说:“好戏送到家门口,新一年里给咱鼓鼓劲,咱们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同奔好日子!”锣鼓“哐啷”炸响,好戏开场了。
小时候,跟母亲在露天电影里看过评剧《花为媒》,新凤霞主演。名段《报花名》,人人能哼上几句。此时,台下,有老两口挨着坐的,有小娃娃依在父母怀里的,也有全家几代人坐一条长凳子的。看到熟人,隔着人堆儿挥手,板凳挤出半拉让让座儿。台上,罗帕团扇翻飞;台下,巴掌拍得山响。唱到妙处,花白头发的老汉,也举起手机拍照。
这光景,哪只是锣鼓唱腔的盛宴,分明是浸润着世态人情的老砂锅。热气腾腾里,煮着泥土渗出的暖,日头晒出的亲。心头涌起阵阵暖意,这熟稔热络的场景,让人走到天涯,再回首,也如沐春风。
院墙根下,几个年轻村干部手脚麻利地支起大铁锅备饭,演员们吃过大锅菜,晚上还要接着演。此时,白菜豆腐肥肉片在滚水里翻跟头,油汪汪的咸香,蛮横地钻过人群,直往人鼻孔里拱。
刘秀荣坐在乡亲们中间看戏,《花为媒》谢幕后,她特意演出名段。在舞台上一露面,掌声“哗”地炸开锅。嗓子一亮,《刘巧儿》《杨三姐告状》的婉转唱腔,随着阵阵春风迎面而来,台下的掌声一浪撵一浪,把网篷冲得飘飘忽忽。
“再来一段!”乡亲们意犹未尽。刘秀荣老师抱着鲜花继续开腔,台上台下,融成了滚烫的一大片。
归途中,父亲又念叨起看戏路上的暖:坐公交到站还得走一里地,开代步车的老汉硬要捎他一段;散场时问路的女子摇下车窗:“大爷,顺路送您!”有回,公交车上俩人争座,邻座老人开腔道:“咱看戏是为了开心,咋能为这小事添堵?”这话像瓢凉水,浇灭了火星子。这些零零碎碎,不就是乡亲们捧出的一碗碗家常饭吗?不金贵,却暖透肠肚。
父亲有写日记的老习惯。到家后,从抽屉里取出日记本,写道:“3月22日,农历二月廿三,晴,南白滩村看戏。”字迹端端正正,仿佛托着方才戏台上淌下来的万缕声光,生怕漏掉一丝余韵、半缕炊烟。
殊不知,乡村大戏台上的演出,早已成了一场又一场火热的开场锣了,有情、有趣、有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