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浩
“三分钟了解一本书”的短视频,在我看来这是一种有效有趣的“普及方式”,它大抵类似旧时报刊所做的“文学概览”或“新作扫描”,并不是什么特别新兴的事物,只是载体上的差别和更迭。它,在我看来也大抵是法国文学批评家蒂博代“三种批评”中的自发批评(媒体批评)的一个新变种。正如自发批评、职业批评和作坊式批评(大师批评)各自拥有各自的“地域”“气候”“物产”和“居民”一样,“短视频式阅读”其实有着它存在的合理性,也是我们理解文学、对那个文本产生阅读兴趣的有效补充途径。如果处在一种理想状态,如果这个短视频做得足够好,我个人倒也愿意听它讲解之后,按图索骥,寻找那些让我有兴趣的经典名作来读。
即使在专业的、职业的学院派批评中,类似“短视频式阅读”的做法也并不鲜见。不是吗?我们的文学史、历史和艺术史讲述,多数时候采取的基本也属于“短视频式阅读”模式。我们讲荷马、莎士比亚、歌德、鲁迅、老舍,基本上是概括和概览式的,毕竟如果每位作家、每部经典作品都细读,四年的本科教育大约也只能讲到公元1000年甚至更少……
我愿意这样思考和认知这个议题,“短视频式阅读”提供给我们的其实是脉络、梗概、思考倾向和艺术性要点,提供的是这部作品的启发点、启示点。它要唤起我们这些未曾读过这部作品的人的兴趣,提供那种我们在阅读过程中没有好好地梳理过、思考过的“错过的风景”。
没有任何一个宝藏会长得和藏宝图一模一样,藏宝图提供的是宝藏的地理位置,比如周围环境和它所邻近的山川、房屋及河流,而不是宝藏中的可贵物质。要想获得宝藏,我们还得顺着藏宝图的指引前去实地挖掘,并能真正有效挖出才行。对于文学来说,也是如此。大概不会有人在A地拥有了B地的藏宝图之后,就真的以为自己已经成了百万富翁,他还需要做太多的准备,还要使用种种工具并付诸实践,才能把宝藏真正地拥进自己的怀中。
是的,我们必须承认,在文学阅读中,一部分拥有了(甚至并非真正地拥有)藏宝图的人确有错觉。听说了一部书之后就以为自己了解、掌握了这部书全部精髓的读者大有人在,甚至这种现象已经弥漫至部分学者之中。我想,我们真正要警惕的,是“三分钟了解一本书”其中可能的倾向:文化快餐化、碎片化。毋庸讳言,这已越来越成为一种具有腐蚀力的普遍倾向。它影响的不只是一个群体或一个国度,而是整个人类,是过度的“娱乐至死”浸入骨髓的某种可能后果。这个后果的危害性可能需要再经历十数年才得以充分显现,而且它的危害性不会止于文学,而是整个文明,我们整个共有生活都会受到它的摧毁和危害。你也许以为我是危言耸听,也许以为我是文学从业人员而过度地夸大了文学的作用,但我们可以从人类的文明史进程中得到类似结论。全世界对于文学和文学影响的看重也恰恰说明,在人类的试错过程中,早已发现和明确文学的重要性,它是难以忽视的。
我依然想要强调,“短视频式阅读”对我们寻找经典、寻找适合自己的经典大致有益,它是索引性、概括性的;但要让它成为“替代”则是错误和不明智的。要知道,“文学,真正的文学,是不能囫囵吞枣地对待的,它就像是对心脏或者大脑有好处的药剂——大脑是人类灵魂的消化器官。享用文学时必须先把它敲成小块,粉碎、捣烂——然后就能在掌心里闻到文学的芳香,可以津津有味地咀嚼,用舌头细细品尝;然后,也只有在这时,文学的珍稀风味,其真正的价值所在,才能被欣赏,那些被碾碎的部分会在你脑中重新拼合到一起,展现出一种整体的美——而你则已经为这种美贡献了你自己的血液”,作家纳博科夫的这段话极有启示意义。它提醒着我们,索引式的、概括性的“短视频式阅读”绝不能替代真正的文学阅读,文学的珍稀风味和真正的价值所在只有在充分的、耐心的、真正的阅读之后才能得到,才能发挥其“药剂”的性质,才会真正地唤醒我们对于人类命运共通的悲悯性感受以及对人的存在处境的切身思忖。人类的文明,其建立的支点应是爱和悲悯,是基于对弱者和更弱者的同情、理解和拯救之心——而这部分,更多地会贮藏于文学和对文学的敏感之中。
至于说,短视频时代还需要长篇小说吗?我的回答是:需要,甚至更需要。长篇小说提供的并不只是故事之长和篇幅之长,更重要的是,它会提供一种或多种思考生存的角度,会提供一种人类问题思考的“整体性”,这是其他文学样式、其他科学学科无法更有效提供的。而且,除此之外,那些经典作品的次要性好处至少还有,它考验着我们的耐心和敏锐,考验着我们的文学味蕾。而这,恰恰是短视频时代最大的匮乏。